第27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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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民亦未寢, 相與步於中庭。
——引自蘇軾-《記承天寺夜游》
-1-
“小P，我突然發現，這還是第一次哎。”
坐在餐桌前, 腳上的小狗拖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桌腿。
開心地踢著腳，開心地等待著魚頭豆腐湯, M小姐兩顆圓圓的黑眼睛也彎成了開心的小月牙。
“這是第一次，你加班好晚好晚才回來後，我正巧醒著，碰到了正巧醒著的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然後正巧都醒著的我們還都餓了。正巧都想吃魚頭泡飯。正巧小P也願意下廚現做。”
“……”
“真巧哦~”
“……”
“這麽巧合, 小P, 不如我們來談談心吧？人生話題？追憶往事？”
“……”
“你知道嗎，小P, 很久很久以前, 某個世界有位著名的詩人曾寫過，正巧他和他的朋友沒睡著, 於是一起深夜起來談心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上司很愛你的, 小P，作為上司最愛的下屬, 又作為正巧都沒睡著的成年人, 要不你也和我談談心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啊，不談心也可以的？畢竟成年人談心只是走流程, 不如我們直接跳過流程，我去洗澡，你去臥室把學生制服穿上？”
“……”
-2-
沒有人回答她。
淩晨兩點半，廚房內，下屬的背影堅定又麻木，切菜聲也堅定又麻木。
麻木。很麻木。
……還有種沈默中的反抗吧, 大概。
-3-
廚房裏做湯的背影，微妙地重合了她剛剛的夢。
但，又與夢裏，曾經，那個站在竈臺前切菜的美好背影完全不同。
M小姐歪過頭，偏斜了一個角度，假裝自己是歪過了某只單反相機，試圖通過其他的鏡頭，重新打量下屬的背影。
……換角度後，也沒顯得多溫柔嘛。
沒有霧氣，沒有陽光，沒有溫柔擔心的絮叨。
下屬習慣在廚房內保持沈默，畢竟他廚藝太爛，做菜時根本分不出說話的空閑。
所以那個背影只是在麻木地切菜。
-4-
不是長長的黑發。
而是閃閃的金發，短短的，翹翹的，透露出剛才往被窩更深處卑微鉆動的痕跡。
不是圓潤的耳朵。
耳環、耳釘、耳骨釘亂七八糟地遍布著，像是重金屬搖滾歌手磕嗨了之後在身體上留下的紀念——雖然小P擁有非常好看的耳朵，過多的耳飾也沒顯出違和感，襯得他側臉線條更好看——
但他的耳飾好像總是很廉價的，尤其是左邊的耳垂，永遠戴著一枚鋼制耳釘。
看上去比螺絲釘還便宜的鋼制耳釘。
材質很差，針頭容易生銹，小P總清理耳釘耳洞也有這一部分原因。
-5-
M小姐問過他為什麽不更換那枚耳釘，畢竟，就像小P喜歡頻繁嘗試新口味的零食，小P也很頻繁地更換著奇奇怪怪的耳飾。
但沒換過那一顆。偏偏沒換過那顆最廉價的鋼釘。
小P只是搖搖頭。
“成為亡靈時就戴著它。大概是遺物……生前很寶貝的東西。”
-6-
M小姐不懂，小P明明說“發自內心不渴望找回生前的記憶”，卻還一直戴著那枚耳釘。
在想念什麽呢？
既然想念，又為什麽不願意想起？
他真的很奇怪。
……也很不同，截然不同。
無論是與所有她曾見過的人類，還是與她夢中那個美好的背影。
切菜聲依舊麻木，M小姐的思維已經飄向了銀河系。
……唔，小P腰後還系著圍裙。
她之前故意在網上買的粉圍裙，還配有花邊和貓咪圖案。
本來只是隨便挑釁的，想逗小P露出嫌棄的表情。
但他詢問“是送給我嗎”後就面不改色地穿上了。
眉毛都沒抖。
-7-
穿這樣的圍裙也能散發出這麽沈默的氣場，不愧是小P。
明明是個沒有娘氣的男人卻這麽適合粉紅色，不愧是小P。
-8-
……奇怪的小P。
其實，當年，她沒看到小P的照片前，願意點頭給恐怖維修部投簡歷的那個新人安排一場面試……
有一小部分原因，是聽說了那些員工之間的傳言。
“這屆有個天使般的新人，笑起來感覺能治愈靈魂”
【溫柔嫻靜的女人，笑容像萬千世界中心的柔光】
——很好奇，是什麽樣的人，能得到幾乎和曾經的姐姐一樣的評價。
但當他走進辦公室，當他和她對視，當她正式翻開他的檔案——
這家夥，和姐姐是不一樣的。
完全不一樣。
-9-
並非拙劣的模仿。
這家夥……
與經歷過漫長歲月、眼神都死去的我對視，卻依舊能……露出那樣的笑？
我可是【M】。
我不是什麽美好希望。
-10-
曾經的姐姐能看著我微笑，是因為她溫柔美好。
也因為她什麽也不知道，我在她面前都沒拿過刀。
……這個家夥與姐姐完全不同，從笑容到眼神，都與姐姐完全不同。
而且他理應知道【M】代表了什麽。
他肯定明白這點，因為他是能變成亡靈的存在，他是敢進入恐怖維修部的家夥。
但……
-11-
他依舊在對她微笑。
很真實，就算摻有虛假，也是經歷漫長的M都看不出的謊。
-12-
“第一個問題。這位員工，你的微笑我可以撕下來嗎？”
“抱歉，容我拒絕。對未來上司微笑是得體的社交禮儀。”
-13-
……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裏，第一次的對話。
從滿不在乎掠過的漫長時間中，M小姐註意到了P。
從那以後，她每天每天都註視著P，玩弄著P，饒有興味。
正面，側面，背影，步伐，語言，表情。
每一點，每一點，她都看得那麽細。
前所未有，細看這個陌生個體。
-14-
M原本不會去註意任何除姐姐以外的人——哪怕姐姐已經離去很久很久，她依舊不怎麽願意——姐姐，其他人類，這就是她腦子裏的劃分。
但是，小P……
不同於姐姐，不同於其他人類，不同於她遇到的任何生命。
他這樣鮮明、獨特地出現在她眼前——更何況，與身為普通人類、早就壽終正寢的姐姐不同——
當這只亡靈第一次推開辦公室，站在自己面前，M小姐第一眼，便隱隱意識到了。
他不會是她能簡單掠過的【過客】。
-15-
“小P，真的很特別。你究竟是哪裏特別呢？”
“……”
“小P~小P~已經很晚啦，來吧，談談心。”
“……”
“小P不是不喜歡用謊言浪費時間嗎？那，直接告訴我答案吧？你特別的原因。”
“……”
“正巧今晚我們都沒睡~”
“……”
-16-
廚房中下屬的背影，依舊麻木而堅定。
魚頭剖開。
拔牙去腥。
豆腐切塊。
蔥、姜、蒜切片。
煎魚頭。
放開水。
再加上提前煎好的兩顆雞蛋。
然後……
-17-
P先生面無表情地從半空中拉出紺色的數據光點。
【指令輸入，加速。】
-18-
五分鐘後，M小姐得到了一鍋新鮮出爐的魚頭豆腐湯。
經過自我編譯的升溫加時程序燒出，火候剛剛好，充滿著系統世界的美感。
原本醞釀了情緒，正抒發深沈心情的M小姐：“……”
M小姐忍不住露出白天飯桌上的嫌棄：“魚頭豆腐湯應該文火慢燉……”
P先生把盛好的飯碗放在她面前。
“咚”一聲，很響很響。
是這位沈默廚師離開廚房後發出的第一響。
-19-
“吃您的。不談心。”
“……”
-20-
“可，小P，魚頭豆腐湯本來就該文火慢燉……”
“這是淩晨兩點零四十五分。都市傳說中，淩晨兩點零五十四分的豆腐湯用文火慢燉，會直接燉壞上司半夜不睡覺打擾下屬睡覺的腦子。”
“……哪個世界的都市傳說？”
“不知道。加班太久，睡眠不夠，我無法檢索出世界編號。”
“……”
M小姐終於從自己的深夜心情中清醒過來。
她意識到了下屬沈默中帶著反抗的表達。
-21-
“莫非小P你很不滿？生氣啦？因為打擾你加班後的補眠時間？”
“沒有，M小姐。您餓了，我就準備宵夜，過去很多次都是這樣。”
否則您也不會這麽自然地滾到我被子上把我扯起來。
……早知道，就該在第一次被扯起來時堅定拒絕。
“這次不一樣啊，我剛才不是仔細算過了嗎？過去的很多次裏，你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加班很晚……呃，我其實等到十二點就睡著了，本來還想第一時間欣賞你看到‘花生慘案’的表情。”
“是嗎。下次您可以直接睡，而且不霍霍我的花生醬。”
“唉——為什麽——”
P先生拉開她對面的椅子，同樣端著一碗飯坐下：“不為什麽。做點宵夜也沒什麽。我也正好吃點東西，加班時什麽也沒吃。”
M小姐：“……”
M小姐：“小P，那是我的魚頭豆腐湯。我點的菜。”
按照國際慣例，這道菜是我的。
P先生：“這是我親手做出來的豆腐湯。我燉的湯。”
沒有這麽霸道的國際慣例，那只是您護食的壞習慣。
M小姐：“以前我是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。算了。你該感謝上司少有的仁慈。”
姑且看在小P今天加班很辛苦的份上。但只能舀一勺哦。
P先生：“好的，謝謝您少有的仁慈。”
真是極端少有的仁慈呢，一勺的量。
-22-
兩位腦回路都很詭異的亡靈在心理活動中完成了一段對話後，都不再開口了。
M小姐眼巴巴看著下屬自然拿起湯勺。
P先生感受著她眼巴巴的視線戳在自己手背上。
被波及的湯勺：“……”
湯勺默默抖了抖，抖掉剛剛那勺中舀起的魚肉，抖得只剩豆腐。
然後湯勺默默把那點夾帶湯汁的碎豆腐澆在飯上。
湯勺再默默回到湯鍋裏，不再動彈。
M小姐：“好耶——哈哈哈哈小P好蠢！正常人舀一勺怎麽都該舀滿滿一勺肉吧——竟然只舀到了豆腐哈哈哈小P好蠢！”
P先生：“……噢。”
-23-
於是兩位都開始吃魚湯泡飯。
雖然同款的飯碗裏都莫名區分出了上下級關系，只有豆腐沫的和肉快把豆腐擠成沫的。
因為雙方某種意義上的確都餓了，所以，有好一會兒，全在專註吃飯，餐桌上沒有聲音。
淩晨三點整，M小姐率先放下碗。
“小P，再添一碗。”
P先生還在吃飯，其實他進食的節奏意外很緩，細嚼慢咽，不緊不慢。
——和M小姐是兩個極端，她是狼吞虎咽派。
“小P快點！再來一碗飯~”
聞言他只是擡擡眼：“夜宵別吃兩碗飯，M小姐，吃太飽睡不著。”
“吃不飽飯才會睡不著！小P你懂餓肚子的感覺嗎？餓肚子可是會死人的！”
“身為早就死掉的亡靈，您振振有詞地說什麽瞎話呢。”
“……那小P你懂我吃得不開心會發生什麽嗎？”
“我懂，M小姐，我見識過。但我也知道您吃得太飽睡不著會發生什麽。”
淩晨把人拽出去陪你挑衣服去夜店蹦迪，真的，比起陪她去深夜蹦迪，P先生寧願死一次了事。
“……那是以前嘛，以前，小P。你看我都多久沒拉你去夜店了……”
“嗯，您現在改成撲到我被子上反覆打滾。”
“我這麽可愛，蹦到小P被子上打滾不好嗎~小P你要努力啊，滾著滾著說不定我就會直接滾進你被窩呢！”
“不好。您滾著滾著滾進我被窩後不會變成成年人，只會發動幼稚園的襲擊。”
上上次您還趁著下冰雹特地跑去室外凍了半小時，就為了把冰雹般寒冷的雙手突然塞進我的睡衣裏。
-24-
上司是精神病本來就很麻煩，更麻煩的是這個精神病的心理年齡還是波動變化的。
說真的，自己淩晨去外面凍半小時，就為了把凍僵的手悄悄塞進睡著的我的睡衣裏，欣賞我從床上彈起的那一刻，嘎嘎大笑。
凍傻了吧，什麽毛病。
-25-
那天之後，P先生睡前一定會關上所有通往外界的門窗，防止上司跑出去犯病。
……但他自己臥室的房間門總留條門縫，誰知道呢。
-26-
M小姐最終也沒能吃到第二碗飯，但P先生替她盛了第二碗湯，湯裏小心填了一團很迷你的米飯。
其實M小姐對宵夜沒有很大的興趣，她是會在正常三餐的時間點老實進食的，吃宵夜的戰鬥力並不強。當然，零食除外。
但M小姐嘴饞，還護食，總喜歡把全部的好東西扒拉進碗裏——如果有人坐在她對面和她一起吃飯——好比P先生——就會導致她很有危機感，開始吃得更多，甚至上頭了還會搶食。
實際她對自己的飯量沒有半點逼數，每次搶食的結果就是吃撐。
-27-
所以有意地和上司在餐桌上達成“和平共處不動手”原則也並非P先生懷有歹心，而是他如果不想辦法控制，M小姐一頓飯能因為搶食上頭，拔出鐮刀搗毀整座餐廳。
完了等他覆活好，還要去給那邊捂著肚子喊難受的上司買消食片。
……嗯。
別問為什麽他這麽清楚。
-28-
這數年的同居，我真是經歷太多了……
“小P~湯鍋最底下！最底下！有兩顆荷包蛋！我最喜歡的荷包蛋——快幫我撈上來！”
……這又不是什麽驚喜彩蛋，一開始就放進去了，荷包蛋。
P先生便默默把兩顆荷包蛋撈上來，和熱湯一起澆進她盛著一點點米飯的碗。
細小的白霧升起，對面探頭看來的M小姐有一瞬間像是被模糊的黑影。
P先生的手頓了頓。
-29-
“小P？”
“……抱歉，沒什麽。”
第二碗放在M小姐面前，她卻沒急著去接。
剛才小P露出的表情……啊。
啊。
搞什麽。
……他膽敢？
她放下筷子。
清脆地一聲“啪”。
她的語氣格外雀躍，小酒窩也露了出來：“小P，剛才看著我，難道想起什麽別的人了嗎？”
“……並沒有什麽別的人，M小姐。”
“嗯——是嗎——”
“是的。我不會認錯您，也不會把您和誰重合，這點請放心。我只有您這個上司。”
“這樣啊——”
“M小姐，您才是吧。”
P先生拿起筷子，眉眼平靜：“剛才，在做飯時盯著我的背影，在把我和什麽人重合。您漫長的過去裏，某個很重要的人？”
-30-
M小姐楞了楞。
“不會啊。”她脫口而出：“小P就是小P，最特別的存在。你和我的過去有什麽關系？”
P先生輕輕笑了一下：“是嗎。沒關系啊。”
“當然沒關系啦~”M小姐重新拿起筷子，夾起碗裏的一顆荷包蛋。
她很自然地把荷包蛋夾到P先生的碗裏。
“小P很特別，比起過去，小P是我的——”
P先生有些懵地用筷子夾起那顆意外降臨的煎蛋。
-31-
M小姐在下一秒迅速把他的筷子打開，重新夾回荷包蛋，啊嗚一口包進嘴裏。
“……唔，唔，就現在！嘿嘿，成功搶走，小P又上當……”
哦。
-32-
不同於【過去】的【現在】。
-33-
P先生看著自己的碗。
“不夠……還不夠。”
“怎麽啦？開個玩笑嘛，別鬧別扭~喏，另一顆蛋夾給你。真的夾給你哦，是上司的獎勵——小P，明天也要好好上班呀，麻煩的公務就拜托你了~”
“嗯。會更努力的。”
-34-
“吃過飯後，還能睡著嗎？睡不著您可以來我房間打滾。”
“……哇，小P今晚這麽好的嗎？好呀好呀，我吃完這口就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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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引自蘇軾-《記承天寺夜游》
-1-
“小P，我突然發現，這還是第一次哎。”
坐在餐桌前, 腳上的小狗拖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桌腿。
開心地踢著腳，開心地等待著魚頭豆腐湯, M小姐兩顆圓圓的黑眼睛也彎成了開心的小月牙。
“這是第一次，你加班好晚好晚才回來後，我正巧醒著，碰到了正巧醒著的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然後正巧都醒著的我們還都餓了。正巧都想吃魚頭泡飯。正巧小P也願意下廚現做。”
“……”
“真巧哦~”
“……”
“這麽巧合, 小P, 不如我們來談談心吧？人生話題？追憶往事？”
“……”
“你知道嗎，小P, 很久很久以前, 某個世界有位著名的詩人曾寫過，正巧他和他的朋友沒睡著, 於是一起深夜起來談心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上司很愛你的, 小P，作為上司最愛的下屬, 又作為正巧都沒睡著的成年人, 要不你也和我談談心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啊，不談心也可以的？畢竟成年人談心只是走流程, 不如我們直接跳過流程，我去洗澡，你去臥室把學生制服穿上？”
“……”
-2-
沒有人回答她。
淩晨兩點半，廚房內，下屬的背影堅定又麻木，切菜聲也堅定又麻木。
麻木。很麻木。
……還有種沈默中的反抗吧, 大概。
-3-
廚房裏做湯的背影，微妙地重合了她剛剛的夢。
但，又與夢裏，曾經，那個站在竈臺前切菜的美好背影完全不同。
M小姐歪過頭，偏斜了一個角度，假裝自己是歪過了某只單反相機，試圖通過其他的鏡頭，重新打量下屬的背影。
……換角度後，也沒顯得多溫柔嘛。
沒有霧氣，沒有陽光，沒有溫柔擔心的絮叨。
下屬習慣在廚房內保持沈默，畢竟他廚藝太爛，做菜時根本分不出說話的空閑。
所以那個背影只是在麻木地切菜。
-4-
不是長長的黑發。
而是閃閃的金發，短短的，翹翹的，透露出剛才往被窩更深處卑微鉆動的痕跡。
不是圓潤的耳朵。
耳環、耳釘、耳骨釘亂七八糟地遍布著，像是重金屬搖滾歌手磕嗨了之後在身體上留下的紀念——雖然小P擁有非常好看的耳朵，過多的耳飾也沒顯出違和感，襯得他側臉線條更好看——
但他的耳飾好像總是很廉價的，尤其是左邊的耳垂，永遠戴著一枚鋼制耳釘。
看上去比螺絲釘還便宜的鋼制耳釘。
材質很差，針頭容易生銹，小P總清理耳釘耳洞也有這一部分原因。
-5-
M小姐問過他為什麽不更換那枚耳釘，畢竟，就像小P喜歡頻繁嘗試新口味的零食，小P也很頻繁地更換著奇奇怪怪的耳飾。
但沒換過那一顆。偏偏沒換過那顆最廉價的鋼釘。
小P只是搖搖頭。
“成為亡靈時就戴著它。大概是遺物……生前很寶貝的東西。”
-6-
M小姐不懂，小P明明說“發自內心不渴望找回生前的記憶”，卻還一直戴著那枚耳釘。
在想念什麽呢？
既然想念，又為什麽不願意想起？
他真的很奇怪。
……也很不同，截然不同。
無論是與所有她曾見過的人類，還是與她夢中那個美好的背影。
切菜聲依舊麻木，M小姐的思維已經飄向了銀河系。
……唔，小P腰後還系著圍裙。
她之前故意在網上買的粉圍裙，還配有花邊和貓咪圖案。
本來只是隨便挑釁的，想逗小P露出嫌棄的表情。
但他詢問“是送給我嗎”後就面不改色地穿上了。
眉毛都沒抖。
-7-
穿這樣的圍裙也能散發出這麽沈默的氣場，不愧是小P。
明明是個沒有娘氣的男人卻這麽適合粉紅色，不愧是小P。
-8-
……奇怪的小P。
其實，當年，她沒看到小P的照片前，願意點頭給恐怖維修部投簡歷的那個新人安排一場面試……
有一小部分原因，是聽說了那些員工之間的傳言。
“這屆有個天使般的新人，笑起來感覺能治愈靈魂”
【溫柔嫻靜的女人，笑容像萬千世界中心的柔光】
——很好奇，是什麽樣的人，能得到幾乎和曾經的姐姐一樣的評價。
但當他走進辦公室，當他和她對視，當她正式翻開他的檔案——
這家夥，和姐姐是不一樣的。
完全不一樣。
-9-
並非拙劣的模仿。
這家夥……
與經歷過漫長歲月、眼神都死去的我對視，卻依舊能……露出那樣的笑？
我可是【M】。
我不是什麽美好希望。
-10-
曾經的姐姐能看著我微笑，是因為她溫柔美好。
也因為她什麽也不知道，我在她面前都沒拿過刀。
……這個家夥與姐姐完全不同，從笑容到眼神，都與姐姐完全不同。
而且他理應知道【M】代表了什麽。
他肯定明白這點，因為他是能變成亡靈的存在，他是敢進入恐怖維修部的家夥。
但……
-11-
他依舊在對她微笑。
很真實，就算摻有虛假，也是經歷漫長的M都看不出的謊。
-12-
“第一個問題。這位員工，你的微笑我可以撕下來嗎？”
“抱歉，容我拒絕。對未來上司微笑是得體的社交禮儀。”
-13-
……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裏，第一次的對話。
從滿不在乎掠過的漫長時間中，M小姐註意到了P。
從那以後，她每天每天都註視著P，玩弄著P，饒有興味。
正面，側面，背影，步伐，語言，表情。
每一點，每一點，她都看得那麽細。
前所未有，細看這個陌生個體。
-14-
M原本不會去註意任何除姐姐以外的人——哪怕姐姐已經離去很久很久，她依舊不怎麽願意——姐姐，其他人類，這就是她腦子裏的劃分。
但是，小P……
不同於姐姐，不同於其他人類，不同於她遇到的任何生命。
他這樣鮮明、獨特地出現在她眼前——更何況，與身為普通人類、早就壽終正寢的姐姐不同——
當這只亡靈第一次推開辦公室，站在自己面前，M小姐第一眼，便隱隱意識到了。
他不會是她能簡單掠過的【過客】。
-15-
“小P，真的很特別。你究竟是哪裏特別呢？”
“……”
“小P~小P~已經很晚啦，來吧，談談心。”
“……”
“小P不是不喜歡用謊言浪費時間嗎？那，直接告訴我答案吧？你特別的原因。”
“……”
“正巧今晚我們都沒睡~”
“……”
-16-
廚房中下屬的背影，依舊麻木而堅定。
魚頭剖開。
拔牙去腥。
豆腐切塊。
蔥、姜、蒜切片。
煎魚頭。
放開水。
再加上提前煎好的兩顆雞蛋。
然後……
-17-
P先生面無表情地從半空中拉出紺色的數據光點。
【指令輸入，加速。】
-18-
五分鐘後，M小姐得到了一鍋新鮮出爐的魚頭豆腐湯。
經過自我編譯的升溫加時程序燒出，火候剛剛好，充滿著系統世界的美感。
原本醞釀了情緒，正抒發深沈心情的M小姐：“……”
M小姐忍不住露出白天飯桌上的嫌棄：“魚頭豆腐湯應該文火慢燉……”
P先生把盛好的飯碗放在她面前。
“咚”一聲，很響很響。
是這位沈默廚師離開廚房後發出的第一響。
-19-
“吃您的。不談心。”
“……”
-20-
“可，小P，魚頭豆腐湯本來就該文火慢燉……”
“這是淩晨兩點零四十五分。都市傳說中，淩晨兩點零五十四分的豆腐湯用文火慢燉，會直接燉壞上司半夜不睡覺打擾下屬睡覺的腦子。”
“……哪個世界的都市傳說？”
“不知道。加班太久，睡眠不夠，我無法檢索出世界編號。”
“……”
M小姐終於從自己的深夜心情中清醒過來。
她意識到了下屬沈默中帶著反抗的表達。
-21-
“莫非小P你很不滿？生氣啦？因為打擾你加班後的補眠時間？”
“沒有，M小姐。您餓了，我就準備宵夜，過去很多次都是這樣。”
否則您也不會這麽自然地滾到我被子上把我扯起來。
……早知道，就該在第一次被扯起來時堅定拒絕。
“這次不一樣啊，我剛才不是仔細算過了嗎？過去的很多次裏，你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加班很晚……呃，我其實等到十二點就睡著了，本來還想第一時間欣賞你看到‘花生慘案’的表情。”
“是嗎。下次您可以直接睡，而且不霍霍我的花生醬。”
“唉——為什麽——”
P先生拉開她對面的椅子，同樣端著一碗飯坐下：“不為什麽。做點宵夜也沒什麽。我也正好吃點東西，加班時什麽也沒吃。”
M小姐：“……”
M小姐：“小P，那是我的魚頭豆腐湯。我點的菜。”
按照國際慣例，這道菜是我的。
P先生：“這是我親手做出來的豆腐湯。我燉的湯。”
沒有這麽霸道的國際慣例，那只是您護食的壞習慣。
M小姐：“以前我是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。算了。你該感謝上司少有的仁慈。”
姑且看在小P今天加班很辛苦的份上。但只能舀一勺哦。
P先生：“好的，謝謝您少有的仁慈。”
真是極端少有的仁慈呢，一勺的量。
-22-
兩位腦回路都很詭異的亡靈在心理活動中完成了一段對話後，都不再開口了。
M小姐眼巴巴看著下屬自然拿起湯勺。
P先生感受著她眼巴巴的視線戳在自己手背上。
被波及的湯勺：“……”
湯勺默默抖了抖，抖掉剛剛那勺中舀起的魚肉，抖得只剩豆腐。
然後湯勺默默把那點夾帶湯汁的碎豆腐澆在飯上。
湯勺再默默回到湯鍋裏，不再動彈。
M小姐：“好耶——哈哈哈哈小P好蠢！正常人舀一勺怎麽都該舀滿滿一勺肉吧——竟然只舀到了豆腐哈哈哈小P好蠢！”
P先生：“……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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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兩位都開始吃魚湯泡飯。
雖然同款的飯碗裏都莫名區分出了上下級關系，只有豆腐沫的和肉快把豆腐擠成沫的。
因為雙方某種意義上的確都餓了，所以，有好一會兒，全在專註吃飯，餐桌上沒有聲音。
淩晨三點整，M小姐率先放下碗。
“小P，再添一碗。”
P先生還在吃飯，其實他進食的節奏意外很緩，細嚼慢咽，不緊不慢。
——和M小姐是兩個極端，她是狼吞虎咽派。
“小P快點！再來一碗飯~”
聞言他只是擡擡眼：“夜宵別吃兩碗飯，M小姐，吃太飽睡不著。”
“吃不飽飯才會睡不著！小P你懂餓肚子的感覺嗎？餓肚子可是會死人的！”
“身為早就死掉的亡靈，您振振有詞地說什麽瞎話呢。”
“……那小P你懂我吃得不開心會發生什麽嗎？”
“我懂，M小姐，我見識過。但我也知道您吃得太飽睡不著會發生什麽。”
淩晨把人拽出去陪你挑衣服去夜店蹦迪，真的，比起陪她去深夜蹦迪，P先生寧願死一次了事。
“……那是以前嘛，以前，小P。你看我都多久沒拉你去夜店了……”
“嗯，您現在改成撲到我被子上反覆打滾。”
“我這麽可愛，蹦到小P被子上打滾不好嗎~小P你要努力啊，滾著滾著說不定我就會直接滾進你被窩呢！”
“不好。您滾著滾著滾進我被窩後不會變成成年人，只會發動幼稚園的襲擊。”
上上次您還趁著下冰雹特地跑去室外凍了半小時，就為了把冰雹般寒冷的雙手突然塞進我的睡衣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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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司是精神病本來就很麻煩，更麻煩的是這個精神病的心理年齡還是波動變化的。
說真的，自己淩晨去外面凍半小時，就為了把凍僵的手悄悄塞進睡著的我的睡衣裏，欣賞我從床上彈起的那一刻，嘎嘎大笑。
凍傻了吧，什麽毛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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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之後，P先生睡前一定會關上所有通往外界的門窗，防止上司跑出去犯病。
……但他自己臥室的房間門總留條門縫，誰知道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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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小姐最終也沒能吃到第二碗飯，但P先生替她盛了第二碗湯，湯裏小心填了一團很迷你的米飯。
其實M小姐對宵夜沒有很大的興趣，她是會在正常三餐的時間點老實進食的，吃宵夜的戰鬥力並不強。當然，零食除外。
但M小姐嘴饞，還護食，總喜歡把全部的好東西扒拉進碗裏——如果有人坐在她對面和她一起吃飯——好比P先生——就會導致她很有危機感，開始吃得更多，甚至上頭了還會搶食。
實際她對自己的飯量沒有半點逼數，每次搶食的結果就是吃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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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有意地和上司在餐桌上達成“和平共處不動手”原則也並非P先生懷有歹心，而是他如果不想辦法控制，M小姐一頓飯能因為搶食上頭，拔出鐮刀搗毀整座餐廳。
完了等他覆活好，還要去給那邊捂著肚子喊難受的上司買消食片。
……嗯。
別問為什麽他這麽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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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數年的同居，我真是經歷太多了……
“小P~湯鍋最底下！最底下！有兩顆荷包蛋！我最喜歡的荷包蛋——快幫我撈上來！”
……這又不是什麽驚喜彩蛋，一開始就放進去了，荷包蛋。
P先生便默默把兩顆荷包蛋撈上來，和熱湯一起澆進她盛著一點點米飯的碗。
細小的白霧升起，對面探頭看來的M小姐有一瞬間像是被模糊的黑影。
P先生的手頓了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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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P？”
“……抱歉，沒什麽。”
第二碗放在M小姐面前，她卻沒急著去接。
剛才小P露出的表情……啊。
啊。
搞什麽。
……他膽敢？
她放下筷子。
清脆地一聲“啪”。
她的語氣格外雀躍，小酒窩也露了出來：“小P，剛才看著我，難道想起什麽別的人了嗎？”
“……並沒有什麽別的人，M小姐。”
“嗯——是嗎——”
“是的。我不會認錯您，也不會把您和誰重合，這點請放心。我只有您這個上司。”
“這樣啊——”
“M小姐，您才是吧。”
P先生拿起筷子，眉眼平靜：“剛才，在做飯時盯著我的背影，在把我和什麽人重合。您漫長的過去裏，某個很重要的人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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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小姐楞了楞。
“不會啊。”她脫口而出：“小P就是小P，最特別的存在。你和我的過去有什麽關系？”
P先生輕輕笑了一下：“是嗎。沒關系啊。”
“當然沒關系啦~”M小姐重新拿起筷子，夾起碗裏的一顆荷包蛋。
她很自然地把荷包蛋夾到P先生的碗裏。
“小P很特別，比起過去，小P是我的——”
P先生有些懵地用筷子夾起那顆意外降臨的煎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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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小姐在下一秒迅速把他的筷子打開，重新夾回荷包蛋，啊嗚一口包進嘴裏。
“……唔，唔，就現在！嘿嘿，成功搶走，小P又上當……”
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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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同於【過去】的【現在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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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先生看著自己的碗。
“不夠……還不夠。”
“怎麽啦？開個玩笑嘛，別鬧別扭~喏，另一顆蛋夾給你。真的夾給你哦，是上司的獎勵——小P，明天也要好好上班呀，麻煩的公務就拜托你了~”
“嗯。會更努力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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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吃過飯後，還能睡著嗎？睡不著您可以來我房間打滾。”
“……哇，小P今晚這麽好的嗎？好呀好呀，我吃完這口就去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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